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靖江市融媒體中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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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博
【大會現場。朱其攝】
老埭的石板橋是灰白色的,像中年人的鬢邊發,上頭常印著好幾條黑乎乎的、淺淺的“泥鰍”,那是“小吵寶”撒野奔跑留下的腳印。
“小吵寶”是西埭陳老四的寶貝孫子,嘴饞,頑皮,手不停,腳不歇,人小鬼大。他露面總穿著一條紅色“奧特曼”的三角短褲,冬天也喜歡光著身子,赤著小腳丫,天不怕地不怕,能從麥田里“斜”到菜田里。
說他“小鑼匠”(方言,同“小吵寶”),他聽不懂;你若喊他“小吵寶”,他稀奇煞的嘞,你越這么叫,他越歡喜,蹦起來像野兔子。調皮搗蛋是真的,“叫人”響也是真的,看見熟人就“劃虎跳”,賊忒嘻嘻(方言:賊模賊樣)到你面前叫聲爺爺或者奶奶,小鞭炮一樣。
陳家埭,別人戲稱為“強盜埭”,因為埭上人做事爽快,“搶”著幫忙。同樣,我們這批“毛孩子”也有外號,叫“惹厭幫”以“小吵寶”為典型代表,形容四處玩鬧,惹大人討厭。
我在“惹厭幫”里算“老腔”(方言:成熟)的,而跟我關系最好的恰恰是“小吵寶”,我喜靜,他好動,我年長,他年小。更好玩的是,他一向聽不進陳老四的話,哄他他也不聽;我有時倒“一句頂一萬句”,他點頭如小雞啄米。
那一年是暖冬,他7歲,我13歲。
清早,太陽還黏著薄薄的云,只我一人在床上酣睡。大門是老式的鋼鐵推拉門,靠一個鎖拴住兩個眼兒,家大人都出去上班了,門沒鎖,只是拉緊了。沒承想,“小吵寶”一不吵二不鬧搬來幾塊板磚,把自己墊高了,小手抓著門里鏤空的縫隙,從左往右拉,竟把門拉開了。
他躡手躡腳到我床邊,輕輕搖動我的肩膀,好幾聲“哥哥”輕輕的,冒著熱氣。我睜開眼睛,他便牙齒一呲,兩眼珠子盯著我。
“你怎么進來的?”
“門沒鎖,我拉開的。”
“你不冷嗎?”他這回腳不光著,上半身光著,像露在土外邊的半截大白蘿卜。
“不冷,我有點餓了”他趁機吸溜一口鼻涕,手揉著肚子。
他想去河里摸“歪子”(河蚌)吃,我說太危險;他想去摘柿子吃,我說太高夠不到。最后被他左纏右繞,實在沒招了,我就打算在灶膛里給他烤幾個番薯吃。
我用火柴點燃一捆干稻草作為引燃物,往灶肚里又添了三根枯玉米稈。別看農村孩子小,肚子里學問大,他才7歲就知道灶鍋不能干燒,自己一個人往鍋里添了點水。
火星欲熄未滅之時,我用火鉗夾著三個不算大的番薯,掩于草木灰里。幽微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龐,我突然注意到他認真而可愛的面容。黑黑的小手背翻過來竟是棉花一樣白且胖的手掌;嘴角額頭都沾滿了黑灰,可兩行“小月牙”卻白白的,眨巴著的眸子清澈透亮如同圓玻璃。腮邊的酒窩若隱若現,小而圓,像兩朵小紅花。他安安穩穩坐在我身邊,一聲不響,好奇地窺視著番薯的外皮焦了沒,這哪里是什么“小吵寶”呢。他既聽話,又懂事。
番薯炙烤開裂,飄浮著蜜香,這是嫩的黃心番薯嘞,香甜柔軟,味如冰糖。我把它移到室外放涼,“小吵寶”并沒有急不可耐,他竟屁股一撅,去灶上舀一勺熱水和了點冷水,打來給我洗手。“我家狗郎說的,冬天洗手用溫水,不長凍瘡。”狗郎是陳老四埭上人常喊的小名。我一聽,不自覺地笑了,心里卻酸一塊,暖一塊。
他一個接一個,且吃且吮,上手扒皮嫌慢,干脆以嘴代手,且撕且咬,知道的是吃番薯,不知道的以為抱著豬蹄在啃呢。“小吵寶”吃完后眉開眼笑,打了個飽嗝。我用溫水替他洗了洗臉,找了件肥厚的大衣披在他身上,送他回家。
我們倆頭頂著雞蛋黃似的太陽,西埭路是彎彎的,暖陽是直直的。北風輕輕哼鳴,將銀杏樹葉吹成滿天飛的細雪。冬日的云彩較夏日更溫柔而不張揚,在孩童眼里,冬日云時兒跑成一只歡騰、搖頭晃腦的狗兒,時兒安靜如同圍爐取暖的家貓,時兒是一團城里才有賣的棉花糖……
一個13歲的大孩子,送7歲的小孩子回家。
就在那一年,年初八清早,我家的老式鐵門被再一次拉響,他眼睛笑成蠶豆縫,興煞的,找到我并遞給我一包“石頭糖”。他用他的小胖手貼近我的耳邊說悄悄話:“上海的姑媽來看我,給了我一包巧克力做的石頭糖,她說這可是外國小孩常吃的,我把最甜的顏色挑了出來,帶給你吃……”
老埭拆遷,往事如煙。今年我念大三,想必“小吵寶”念初三了。我難以忘懷那個暖冬,那雙眼眸。巧克力做的石頭糖,最終被一顆善良的童心暖化,讓另一顆心嘗到了真正的“甜”。
人總是要體會愛與被愛,治愈與被治愈。每到深冬,我便回想起老埭的生活,提醒自己更要愛自己,學會懷念,學會感恩……